[语文Ａ版第十二册课文]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选读七　我不再是小孩子了①（一）

　　新建的大礼堂坐满了人。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，我坐在最前排中间的位子上。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，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。她说：“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，戴着它，就像爸爸看着你上台一样！”
　　爸爸病倒了，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。昨天我去看爸爸，他喉咙肿胀，声音低哑。我告诉爸爸，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，我要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，并且致谢辞。我问他能不能起来，参加我的毕业典礼。六年前他参加我们学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，曾经要我好好用功，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、致谢辞。今天，“六年后”到了，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。
　　爸爸哑着嗓子，拉起我的手笑笑说：“我怎么能够去？”
　　但是我说：“爸爸，你不去，我很害怕。你在台底下，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。”
　　爸爸说：“英子，不要怕，无论什么困难的事，只要硬着头皮去做，就闯过去了。”
　　“那么，爸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学校去吗？”
　　爸爸看着我，摇摇头，不说话了。他把脸转向墙那边，举起他的手，看那上面的指甲。然后，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：“明天要早起，收拾好就到学校去，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，可不能迟到！”
　　“我知道，爸爸。”
　　“没有爸爸，你要自己管自己，并且管弟弟和妹妹，你已经大了是不是？”
　　“是。”我虽然这么答应了，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，六年前那一次之后，我何曾再迟到过？
　　我一年级的时候，有早晨赖床不起的毛病。每天早晨醒来，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了，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：已经这么晚了，等起来，洗脸，扎辫子，换制服，再到学校去，准又是一进教室就被罚站在门边，同学们的眼光，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。我虽然很懒惰，却也知道害羞哇！所以又愁又怕，每天都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。最糟的是，爸爸不许小孩子乘车上学，他不管你晚不晚。
　　有一天，下大雨，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，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。我望着大雨，心里愁得不得了，我上学不但要晚了，而且要穿上肥大的夹袄（正是夏天！），趿拉着不合脚的油鞋，举着一把大油纸伞，走到学校去！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事，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。
　　等一下妈妈进来了。她看我还没有起床，吓了一跳，催促着我。但是我皱紧了眉头，低声向她哀求说：
　　“妈，今天晚了，我就不去上学了吧？”
　　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，她转身出去，爸爸就进来了。他瘦瘦高高的，站在床前，瞪着我：“怎么还不起来，快起！快起！”
　　“晚了！爸！”我硬着头皮说。
　　“晚了也得去，怎么可以逃学，起！”
　　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。但是我怎么啦！居然有勇气不挪窝。
　　爸爸气极了，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。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。爸爸左看右看，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，在空中一抡，发出咻咻的声音。我挨打了！
　　爸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，从床上打到床下，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。我哭号，躲避，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。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，被宋妈抱上了洋车，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。
　　我坐在打开雨篷的洋车里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，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。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，红红的，发着热。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，遮住最下面一条伤痕，我最怕同学耻笑。
　　虽然迟到了，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。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。
　　老师叫我们先静默再读书，直起身子，手背在身后，闭上眼睛，静静地想五分钟。老师说：“想想看，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？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？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？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？……”
　　我听到这儿，鼻子抽搭了一下。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，泪水不至于流出来。
　　正在静默中，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，急忙睁开眼，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。他用眼神叫我向窗外看去，我猛一转头看，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！
　　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：爸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？爸爸点头示意我出去。我看看老师，征求他的同意。老师微笑着点点头，表示答应。
　　我走出了教室，站在爸爸面前。他没说什么，打开了手中的包袱，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。他递给我，看着我穿上，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。
　　后来怎么样了，我已经不记得，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。只记得，从那以后，到今天，每天早晨我都是等着校工打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。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，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，举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吃着。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，手里举着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，送给亲爱的韩老师，她教我们跳舞。
　　啊！这样的早晨，一年年过去了，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小学啦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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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①节选自林海音《城南旧事》。文字有改动。

　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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