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语文Ａ版第十二册课文]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选读八　我不再是小孩子了①（二）

　　当当当，钟响了，毕业典礼就要开始。看外面的天，有点儿阴。我忽然想，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，给我送来花夹袄？我又想，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？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呢？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，今年爸爸都没给上麻渣——他因为叔叔给日本人害死，急得吐血了——到了五月节，石榴花开得也没以前那么红，那么大。如果秋天来了，爸还是买那样多的菊花，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、廊檐下、客厅的花架上吗？
　　爸爸是多么喜欢花。
　　每天他下班回来，我们在门口等他，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，抱起弟弟，经过自来水龙头，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，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。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。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，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，爸爸摘下一朵茉莉，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。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：“老林，你这样喜欢花，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！”
　　我有四个妹妹，只有两个弟弟。我才十二岁……
　　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？韩主任已经上台了，他很正经地说：“各位同学都毕业了，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。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，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，我一定高兴——看你们都长高了，长大了……”
　　于是我唱了五年的毕业歌，现在轮到低年级同学唱给我们送别：
　　“长亭外，古道边，芳草碧连天。问君此去几时来？来时莫徘徊！天之涯，地之角，知交半零落。人生难得是欢聚，惟有别离多……”
　　我哭了，我们毕业生都哭了。我们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，我们又是多么怕呀！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，无论长得多么高，多么大，老师，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啊！
　　做大人，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。
　　宋妈临回她老家的时候说：“英子，你大了，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，他还小。”
　　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：“英子，你大了，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！”
　　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：“等到你小学毕业了，长大了，我们看海去。”
　　这些人等到我长大都没有了影子了，是随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？
　　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。他说：“英子，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。”
　　“爸爸——”
　　“不要怕，英子，你要学做许多事，将来好帮着你妈妈。你最大。”
　　于是他数了钱，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：到最里面的台子上要一张寄款单，填上“金柒拾元也”，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，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。
　　我虽然很害怕，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——这是爸爸说的，无论什么困难的事，只要硬着头皮去做，就闯过去了。
　　“闯练闯练，英子。”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。
　　我紧张地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。等到从正金银行出来，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园种满了蒲公英，我高兴地想：“闯过来了，快回家去，告诉爸爸，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上蒲公英。”
　　快回家去！快回家去！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——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，催着自己，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，为什么呀？
　　进了家门，静悄悄的，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，他们在玩儿沙土。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枝，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样，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——修剪、捆扎和施肥。
　　石榴树大盆里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。我很生气，问妹妹们：
　　“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，我要告诉爸爸去！”
　　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，她们摇摇头说：“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。”
　　我捡起小石榴。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，他说：“大小姐，别说什么告诉爸爸了。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，叫你赶快去，你爸爸已经……”
　　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？我忽然着急起来，大声喊：“你说什么，老高？”
　　“大小姐，到了医院，好好儿劝劝你妈，这里就数你大了！就数你大了！”
　　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，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……是的，这里就数我大了，我是小小的大人。我对老高说：“老高，我知道是什么事了，我就去医院。”
　　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，这样的安静。
　　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在书桌的抽屉里，再出来，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去医院的车子。走过院子，看那垂落的夹竹桃，我默念着：“爸爸的花儿落了，　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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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①节选自林海音《城南旧事》。文字有改动。

　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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